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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屈剑刺竹
[一、试合]
剑尖在眼前微微摆动,像竹鸡在草丛中挑逗般地摇动着尾羽,猎食因惊惧而四处乱窜的土蜢。这就是剑术“鹡尾”吗?阿翔透过面罩,感受到了不知身上何处即将着剑的庞大压力。
他代表艋胛角头出赛,迎战日本灭组的野田拓。三回合计时计点赛中,前两回合双方都无法有效打击得分点,形成平手。最后五分钟,谁只要再得到一点,就可以获胜。因此,此刻阿翔眼中所有人和事物都退却成无关紧要的模糊背景,只剩下野田手上那微微摆动的剑尖。
——剑由心转。在担任主审的郑大秋师父眼中,野田是他从未见过的可怕剑手,深得一刀流的精髓,若是用真刀,阿翔早就披伤十余处了。
“甘巴爹(日:加油)!”日本贵妇们在场边观战,为俊美少年野田歇斯底里地尖叫着。她们多是陪伴着夫婿来台驻守的军眷,聚在一起成立了妇人会,从事插花沏茶等文化活动。这回,由会长,也是民政厅长夫人富子出面,邀请艋胛武术家与日本剑客一较高下。盛会难得,民众热烈参与,会堂挤满了人头,双方加油声震天价响。
她们所不知的是,这场比赛对参赛双方的男人们有不一样的意义。年前大阪黑道组织灭组来台拓展砂糖业务,常与台北本地势力发生零星冲突。官方偏袒日本人,但又怕舆论非议,不敢公开支持。于是,灭组田中老大才透过民政厅长的关系,委托妇人会来安排这场“亲善”的剑斗,想借机杀杀艋胛的锐气。野田拓是组中实力最高的剑手,大阪无敌。没想到明明占尽优势却久攻不下,搞得田中心浮气躁,频频骂道:“马鹿!出剑!快出剑!”
“吼伊系啦(台湾俚语:给他死)!”艋胛角头老大黑头仔也向场上的儿子阿翔狂吼。台湾人输人不输阵,打不赢也要呛赢。听他这么一吼,全场占七成以上的台湾人都齐声附和,“吼伊系!吼伊系!”顿时压倒了日方的加油声。
阿翔的表现着实可圈可点,看着他逐渐成长,没想一下子居然能独当一面——若大秋不是担任评审,也要鼓掌叫好。日本据台后,禁绝中华武术传承,这小子只能凑合着学些胡乱拼凑来的功夫,居然挡住了对方两回合狂风骤雨般的猛攻。虽多次着剑,阿翔凭着溜秋如鲈鳗的闪避技巧,让对手的剑刃擦体而过,无法判为有效打击,才能一直僵持着。大秋心想,说来是日本人可笑的剑道规则保护了阿翔,活该胜不了。讲明不能击打护具以外部位,阿翔只要横剑顾好了这些部位,适当闪避,就不致落败。
台式剑法没别的长处,就是守,不断地防守,然后寻找破绽偷袭,打击敌人弱点。这是数百年流民智慧结晶,有如乡下植在户外围绕房舍的刺竹,毫不起眼,但只要有人敢越雷池一步,竹节上的倒刺保证让他浑身披血。
为剑而活,不为任何人而斗剑——在场中对决的野田剑持中段,用剑尖绕圈,假作不经意地试探,等眼前这个矮小对手露出破绽。他盘算着阿翔如果只防守,就无法得点,但满场都要他赢,不出手攻击不行,只要阿翔一攻击,那若荆棘的严密防御网就会出现破绽!
——剑即一瞬。只要一瞬就够了,天才剑手野田掌握了阿翔的弱点。
在仿佛凝结的空气中,阿翔自以为毫无破绽,偷偷滑步向前,不断地变换剑式,遮护着要害。剑尖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,三尺、两尺、一尺、四寸……
野田的剑仍然颤抖着划圈。是害怕了吗?阿翔猛地跨步,挥剑横扫。这是宋江阵中扫刀的招式,势要将敌人横腰截断,凌厉无匹。
挥剑的一瞬间,阿翔看见对手双眼射出的电光,心知不妙,身躯下意识随刀势侧弯倾倒,失去重心,意图避开那道黑色的电光——
咔!阿翔感觉到喉部护具上传来一阵强烈冲击。在昏厥倒地之前,他听到已经闪到身后的野田高声喊出:“喉!”再后来他眼前一阵黑暗,啥也不知了。
全场顿时陷入一片寂静。
“刺喉!”主审大秋的惊讶只有一瞬,随之举旗高喊。这是一次货真价实的有效打击:野田不止刺中阿翔的喉部,还喊出了击打部位,向前进了一步,是为有“残心”的证明。大秋心想:阿翔最后那一扫,上半身露出的破绽真是比桶盘还大,野田刺不中就未免太说不过去了。
野田退回线后,收剑蹲下,随即退出场外。输赢明摆着,田中老大与灭组的兄弟们骄傲地簇拥着野田从侧门离去。阿翔倒在场中,毫无动静。
“他犯规!”黑头仔大吼,“日本人犯规!”他手一撑,翻过场边围篱,奔向倒地的儿子。身后几十个兄弟也跟着一涌而上,只等黑头下令,要打就打,要砸便砸。日本贵妇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骚乱吓着了,蹲地互相抱成一团。负责维持秩序的持枪警察随即进场维持秩序,为首的队长大喊:“镇静!”
黑头仔急急掀去阿翔头上的面罩,一摸颈,动脉还是有力地跳跃着,稍松了一口气,转头面向主审抗议道:“干,对手犯规!他用脚绊倒阿翔,你眼睛是被蛤子肉糊着,没看到是否?”艋胛寺口帮势力颇大,大秋不禁咽了咽口水:“大仔,日本人没犯规。阿翔是自己闪避剑招时跌倒……”
“黑白讲你!”黑头仔倏地站起身,几乎和大秋鼻尖碰鼻尖,“你斟酌想想看,刚才阿翔进步时是用滑的,用滑步怎么跌倒?你滑给我看!”
“滑步当然不会跌倒,是闪避剑招时跌倒。”大秋耐心地解释。
“干!你是懂剑道否?”黑头仔招呼着小弟们赶紧将阿翔送医。
大秋无奈,摇头叹气:“可惜……”
黑头仔只是赛前曾草草听过规则,知道比赛中禁止绊人。刚才从他观赛的角度看,两人脚步一交错,阿翔就跌倒中剑,大有野田犯规的可能,于是就咬着这规则不放。他知道,日本人别的或许不在意,但损及荣誉的事铁定不干。阿翔伤就伤了,或许借指控对手犯规反能得胜,不抗议白不抗议。于是又向大秋说道:“若不是日本剑法规矩一大堆,此也不能打,彼也不能打,咱阿翔早就砍倒那个四脚仔……他犯规你不抓,这样敢有公平?你这娶日本女人的三脚仔,良心被母狗吃去是否?”
多年前日军屠杀台湾人,因此台湾人惯称日本人为“四脚仔”,蔑称偏袒日本人的台湾人为“三脚仔”。大秋也不是没被这般辱骂过,堪堪强忍了下来。“黑头大仔,这是我专业判断,和我老婆无关,请你尊重些许。”他望着与妇人会同伴们相依着的老婆清子,点点头要她安心,“野田一剑刺喉成功,有效击打,他应该获胜!全场几百双眼睛,也总有人看清楚吧?”
“一剑刺喉?讲好点到为止不伤人,现在人都昏过去送医急救,这样的话你说得出?郑大秋,我看你真正是不想在台北城站起?”黑头仔撇了撇嘴,转头向观众席大吼:“乡亲啊,你们有没看见日本人用脚拐倒我们台湾囝仔?”
“有!”“日本人犯规!”“可怜呀!”观众的叫喊声此起彼伏。
“你有看到否?你有听到否?”黑头仔戳着大秋的胸口,“你生在中国,却不知道要为中国人设想,你这样对得起乡亲嗣大?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?”
良心?前清时大秋修习过少林拳剑,日据后接触日本剑术,他更懂得了武术是一种艺术,是一种克己的修养,超越种族的藩篱,也超越了个人的喜
不屈剑刺竹
恶。它不问出身背景,不问师承流派,在两方同时适用的公平规则下竞技,击中就是击中,没有模糊空间——
“黑头大仔,我对得起我的良心。你对得起你的吗?”若是评审只因个人好恶而下判断,岂非对不起武术?
日本人的枪口指着怒气沸腾的群众。好汉不吃眼前亏,黑头仔不再争辩,恨恨地向大秋竖起拇指,转头就走。
[二、素直]
“我进门喽……”当清子拉开道场木门时,看到了空无一人的景象。大秋听到叫唤,才从另一侧的后门走进来,大汗淋漓,前襟后背一片水渍,应是才做完每日练习。“清子,辛苦你了。”
“不,你才辛苦……”清子把饭包摊放在木地板上,解开包袱巾,里面放着三颗白色饭团:“今天还是没学生上门吗?”“嗯……”大秋拿起饭团。
“都一个月过去,黑头大仔也太过分,居然派小弟们站在巷口,不让学生上道场来。”“没关系,正好我可以休息一阵子,好好练习剑法。”大秋脱去上衣,擦拭汗水,“身为师者,若不精进学习,很快就会被学生赶过去。”
“是啊,但是那场比赛你又没判错,这样对待我们,不是太不公平?”“我们自己坐得正,对得起天地良心,不必管别人怎么做。”大秋剥开饭团,分给清子,“来,一人吃一半,感情不会散。这俗语你没听过吧?呵呵。”
清子接过饭团,看见是有包梅子的一半,心底一阵温暖:“大秋,你真不在意吗?这几天我去菜市买菜,菜摊欧巴桑她们不卖菜给我,都说……”“不用理她。”大秋啃了口饭团,“她们不卖菜给我们,你多走几步,到别处去买。”
“好……”另一个菜市距离这大概得走上一个小时。但自成亲以来,清子一直顺着大秋,把自己当成台湾媳妇,不管他想怎么做都支持,“西门那里菜色也比较多。”低头吃着饭团的她,露出颈后优美的弧线。
大秋心想,娶到清子实是此生唯一的幸福。早几年他被日本人派到草山挖步道,监工的是清子父亲,也就是池波师父,看上他勤奋努力,身手又好,常在工余闲暇和他交流武术。后来,池波染上肺痨临终前,把自己唯一爱女从日本接来,交代与大秋照顾。自那时起,两夫妻就接下池波创立的道场,相依为命,至今也将近十年了。也多亏清子的顺从与支持,道场经营蒸蒸日上,大秋在日台双方的武术界建立起一席之地。没想到,这一场立意良善的以武会友,却触发禁忌一般的民族意识的冲突,而使其事业陷入危机。
“清子,对不起。”
“没什么好对不起,你又没做错事。”清子挥挥小手,“我比较担心的是另一件事……
“全台北城都说,日本人野田比赛犯规才赢了台北人阿翔。连报纸都这么写……我怕……”大秋惊讶,放下饭团:“怎会这样?”
“黑头仔他们在市场、摊贩、庙口贴告示,写说日本人犯规,还伤了阿翔……所有经过的台湾人都在野田的画像上吐口水。他们还骂评审……说……”“你不用说了。”大秋知道自己也是被怨恨的对象,打断她说话,“这种羞辱日本人吞不下去,一定会出事。”
“没错,妇人会那边也深感不平,议论纷纷……”清子吞吞吐吐,低头说道,“甚至……甚至有人说要逐我出会,吊销我们道场的执照,幸亏厅长夫人帮我说话。”“委屈你了。”
“啊?”清子抬起头,“什么是委屈?”她微微一笑,转移话题,“你和父亲合创的剑法,都还没使给我看过呢!”
“哈,闹着玩的乡下剑法可当真不得,更何况许久未练,早已忘却大半了。”说起池波师父,大秋心中一阵温暖。
“父亲不是这样说哦……好像叫什么……”清子的脸上挂着少女般调皮的神情,“秘剑刺竹?”大秋仰头大口咀嚼着又暖又酸的饭团。
“那,我也要吃了喔。”清子也低头吃了起来。夫妻对坐,相视而笑。一切尽在不言中。此时,门外传来一阵喊声:“郑师父有在否?”
大秋起身,拉开木门,看见两个少年站在街心:“有啥贵事?”
“黑头仔找你。和我们走一趟吧。”
大秋转头,向倚着门边蹙眉的清子微微颔首:“别担心,我马上回来。”
“你讲讲看,日本人这是啥意思?”黑头仔把一张墨色淋漓的信纸掷在大秋脚前。大秋弯腰拿起信纸细细读了一遍。信是田中老大写来的,要阿翔伤愈后与野田再比一场,时间、地点、规则由台方自定。语气恭谨客气,以致充满轻蔑之意。
“我不知道。总督府严禁私下械斗,野田会这么做,一定有原因……”
“恁爸这一世人走踏江湖,只有我呛人,没有人呛我!”黑头仔弯腰脱下木屐,往大秋耳边猛然砸去。大秋侧头一闪,啪!木屐重重砸在对面的泥墙上。他可以理解黑头仔的愤怒。要领导这么多黑道好汉岂能示弱?
“大仔,你莫生气。凡事以和为贵,日本人那边我去乔(台俚:协调),一定可以转圜。”“乔啥?”黑头仔呛道,“你以为恁爸怕日本人?咱中华武术,敢会输日本垃圾刀法?就是有你这款三脚仔,我们才会被人看不起。”
“想被人看得起要靠个人实力,输就是输,赢就是赢。”大秋冷冷应道,“黑头仔,日本人现在挑战你别理他,阿翔若真心爱武术,好好修炼,日后一定能讨回来。”“你的意思是说,咱阿翔现在拼不赢那个野田?上回日本人犯规你不抓,现在又来唱衰?”
“日本人没犯规。”大秋义正声沉。
“啥!”“你讲啥小?”“好胆再说一次!”一旁的喽哕们纷纷大声咆哮。
大秋面无表情,一语不发忍受着各种难堪的辱骂,直到声浪渐下,他才开口道:“野田比阿翔强,若是无规则真刀对决,阿翔早就死在他剑下。”
“干!你说这种话,真不怕死?”黑头仔举拳威吓。小弟们纷纷抄起家伙。
“日本人说台湾人怕死爱钱爱面子——”大秋前进一步,放松双肩,直视黑头仔,“我是台湾人,我怕死。”
“会怕就好。咱阿翔不怕死。”嘭!黑头仔一拳挥在大秋的鼻尖。
大秋被击得连退了三步,跌坐在地,脸上登时宛如绽裂的西瓜,青红模糊。“希望这一拳能让黑头大仔您消消气。”他捂着被打断的鼻梁,挣扎着站起身,口齿不清地道,“真正去比的话,阿翔会死。黑头大仔您多斟酌……”
台湾人中懂日本剑术的寥寥无几,以大秋的权威,他这样认定两人的实力差距,黑头仔不得不认真考虑。“除非日本人自己把战书收回去,公开道歉,否则……”他甩甩拳头,“否则要打就打真的,堂堂正正,像男子汉一样对决。恁爸听讲日本古早最厉害的剑手叫宫本武藏是否?一人单挑七十六人。叫他野田也好,田中也好,想挑战,我们寺口帮全员应付他,够胆就来!”
大秋这时才明白黑头仔想聚众合战,倚多为胜。但如此,势必酿成双方全面冲突,于是说道:“日本人有枪,而且,总督府不会准许这种事发生。”
“我叫你来,就是叫你传话给田中,有角色就不要去报警察,不要带枪。”黑头仔说道,“恁爸也不占他便宜,灭组有多少人全撂来不要紧。七日后天光时,马场见,双边把账算一算!”
不屈剑刺竹
“歹势(台俚:不好意思),讲濠汶(台俚:唬人)这款事我不在行——”大秋带刺的眼神扫过众人身上,“大仔你请别人。”他起身离去,无人阻拦。
[三、折冲]
“阿那答(日语:老公)?”奔走了一早上,清子气喘吁吁地回到家,双颊绯红,“大秋,事情不好——”听到木屐声,大秋才坐起身来,用湿布冷敷着肿胀的鼻梁:“富子夫人不愿意帮忙吗?”
“不,她跟厅长讲过好几次了,但厅长大人好像不打算管这件事。”
“喔?怎会这样?”“听说是灭组田中老大执意要这么做,说这番寺口帮做得太过分,日本人明明赢了,却被说成没荣誉感,损及武士道精神,厅长大人非常不满,要给寺口帮一个教训。”
“真糟糕,那可否请富子夫人亲自去和田中老大谈?请他收回挑战书,化干戈为玉帛?”“她去过了,”清子帮大秋换了条湿布,“田中老大坚持要和黑头仔那边见输赢——他大概认为灭组稳赢。依野田的剑术,台北城无人能胜;寺口帮若要倚多为胜,他也不怕,他调得到火枪——这正是灭组压制寺口帮的好机会,他不会放过的。”
“唔……”两人听着户外竹丛被风吹过的沙沙声,相对不语,苦思对策。
“大秋,”清子问道,“男人们为了武术、为了名誉、为了地位、为了权力而战斗,真可以连生命都抛弃吗?”“对田中、黑头仔他们来说,是的。”
“唉,那我看要他们停手,恐怕真的要宫本武藏复生,打得他们服服帖帖的才行了……”清子叹气。大秋取下湿布,仰头说道:“我正在想这件事。”
清子大惊:“你难道是想……”大秋猛点头:“清子,让我试试看!”
“我不要你做这么危险的事!”清子怒道,“你自信能赢得过野田吗?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。野田可是在大阪黑道中真刀真枪浴血得来的剑术,和你在道场中用竹刀练习完全不同,你可是会死的呀!他们要斗,就让他们去斗,你没有理由去趟这趟浑水。难道你争台北城最强的名号?”
大秋沉默片刻,续道:“我,不是的。想要出名,没理由当个老师。”
“那是为什么?”“这是我少年时抗日留下的,那时我想守护我的国家,所以我战斗——”大秋卷起衣袖,轻抚着上臂一条有如蜈蚣般的丑恶伤口,“后来我发现,每一条生命都同样可贵,我要守护他们。那是我战斗的理由。”
“可是你守护的人不见得领情啊,你看他们把你打成这样……”清子愤愤不平,“台湾人说你是日本人,日本人却不承认。我们何苦来哉?”
窗外,一条黄狗走过,在屋脚嗅了嗅,懒懒地抬起腿,窸窸窣窣——
“喏,你看!”大秋笑了,指着屋外的竹丛,说道,“那叫刺竹,节节是刺,又丑又怪,连狗都想在它身上撒尿。可是它守护着我们的家,宵小看到就皮皮挫(台俚:害怕颤抖)。它每天这样做,时时这样做,它有要我们领情吗?”
“我不准你去!”清子不想再和他说下去,起身去做午饭,“你不为自己着想,也要为我着想——这事没得商量。你敢去就离缘(台俚:离婚)!”
大秋无奈,对着随风摇曳的竹丛,喃喃念着先贤的诗句——
恶竹参差透碧霄,丛生如棘任风摇;那堪节节都生刺,把臂林间血已漂。
吃过晚餐,说是要让清子再去拜访一次富子夫人,大秋把她哄着出门去了。他把碗筷桌椅都收拾好,细细回忆了几次剑法,才提着竹刀走上路灯忽明忽灭的北门街。
灭组的长屋外,挂着白底黑字的大灯笼,门内传来男人们喝酒叫嚣声。暑气如蒸。“失礼了!”大秋在门外高喊一声,刷地拉开纸门。屋内约有十几个男人,笑闹着似乎在准备明早与寺口帮的决战,有人正在擦拭火枪,有人正在整理盔甲。原本热烈的气氛被大秋这么一打扰,霎时冷却了下来。
“你想做啥?”田中老大坐在地炉前喝汤,颇不耐烦地问道。
“很抱歉,冒昧打扰,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——”大秋弯腰九十度,向田中深深鞠躬,“能否请灭组收回挑战,取消与寺口帮的决战?”
“哈哈——”田中老大听见这微不足道小人物可笑的提议,差点打翻手上汤碗,“你以为你是谁?说取消就取消?看你手上提剑,应该也是懂剑道的人,难道不知剑客的名誉就是生命?”
“我知道。但还是请您打消决斗的念头吧!”大秋仍然保持着弯腰的姿势,“野田的剑术虽好,但台湾人这边也有厉害招数,他赢不了。那天比试,阿翔是故意让他的……”迫不得已,只好说一次谎话了。
甫闻此言,田中老大的下巴都差点掉下来,他瞥了下坐在屋角整理刀具的野田。野田蛮不在乎地耸耸肩,说道:“什么厉害招数?我怎没感觉到?是被砍断手脚也没感觉的那种吗?”
哄堂大笑。大秋还是没有直起腰,恭敬地说道:“秘剑刺竹,您听说过吗?”听到如此荒谬的回应,田中老大反而笑不出来:“没听过!”
大秋从怀中取出叠好的书信:“那在下谨此正式向灭组递出挑战书,夜明之前,也就是与艋胛合战前一小时,我在马场恭候野田桑,一对一真剑对决,无规则一分胜负。”
田中接过挑战书,看也不看就揉成一团,丢进地炉:“哼!你算什么角色?”信纸随即起火燃烧,大秋说道:“刚才经过市场时,我已将挑战书张贴在告示木牌上。如果灭组不敢应战,就代表认输,承认剑术不如人。那么艋胛方面就不必要出战了。”
“你……”田中气得说不出话。想死吗?在黑道拼杀这么久,野田知道,敢对他当面呛声的只有两种人:全然不知剑为何物的白痴;或正好相反。
——大秋看起来不像白痴。
他斜眼瞥了大秋一眼,拾起长刀,默默地锁着刀钉。
黑夜将尽,马场町上一片寂静,枯黄的荒草上泛着一片新月微光。
野田的剑尖在大秋眼前微微摆动。鹡尾般的挑逗剑术带给大秋不知身上何处即将着剑的庞大压力。大秋身上的短衫已有七八道伤口,大腿后背上都渗出血迹。然而这些都是肤浅的皮肉伤,不碍事。他手上的竹剑依然斜斜朝天立着,摆出了防守的姿态。
野田一出剑,他就勉力辨清刀影来势,将竹剑向钢刀的侧腹拨去,然后借竹剑本身反弹之力,顺势向前击打野田握剑的手臂。
纵被偏离目标的刀尖划中也要忍耐,就这么坚持了将近三刻钟。
秘剑刺竹,决不屈服!
——对手挥剑的动作越大,竹剑可以击打的空隙就越大!
——对手越加强出剑劲道,竹剑反弹的力道也越强!
——对手出剑越快,握剑的手臂就越会感到酸痛!
——对手就像走入刺竹林中,挥洒不开,动弹不得!
渐渐地,鹡尾跃动得不再灵活,宛如得瘟的竹鸡。野田只好换手执剑,威力顿减。他身体右半侧毫无掩蔽。
是时候了!大秋把握住逆袭之机。剑光一闪——
啪嗒!竹剑正中野田的右颈与肩膊交接处。
——若换作钢刀,这一记“左袈裟斩”已经将野田一分两半了。
遭此猛烈一击,野田顿时失去知觉,轰然倒地。“可恶呀!”灭组的人纷纷举起刀枪,作势欲扑。大秋拄剑喘息,斜睨田中:“这就是武士道精神?”
田中吸着暗冷夜气,平息激愤的情绪:“哼,秘剑刺竹?”渐渐地,他放松了紧绷的肩头,“一胜一负,我们日本武士没有输!”
“侥幸!日本剑有日本剑的优点,中华剑法有中华剑法的优点,我的剑法只是把两者融合起来用罢了,没啥了不起。”大秋也不为己甚,说道,“我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。把那些无聊的恩怨放下,走吧,田中老大……”
“走!”田中老大头一摆,引着手下退走,身影没入夜色中。
休憩片刻,黎明曙光乍现时——
大秋肩头扛着昏迷的野田走入艋胛街道,把旭日抛于身后,影子笔直地在他身前拉开,无比巨大。正在告示牌前议论纷纷的乡亲们停止交谈,注视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。
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,带着五六十个兄弟正要出发的黑头仔放下了扫刀,蹲在街边竖起了大拇指,喝道:“干,算你有角色!”
责任编辑:小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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